《蒋勋说宋词》上 读书笔记
唐诗何以变成宋词?诗和词是两种很不同的美学:诗是比较外放的,而词是比较内省的。无谓和无聊经常占据了生命里大部分的时间,我们的生命并不是每分每秒都具有重大意义。有些时候是属于静下来的时刻,以及休闲的时刻。学会享受生活中的平凡和宁静.....我想这是 这本书要告诉我们的。
以下文字摘录书中:
1 唐诗何以变成宋词
宋朝人仍然写诗,甚至诗作的数量比词还要多,却没有词的成就高。五代词是唐诗过渡到宋词的桥梁,而其中的关键人物是李后主,即李煜。李煜的作品其实不多,却在文学史上具有旋转乾坤的影响力。
李煜是战争的失败者,却是文化上的战胜者。宋灭南唐,南唐后主的词却征服了宋。北宋时,虽然大家还在写诗,可是词已经变成文学里的重要形式。李煜使原来属于市井庶民的歌声,变成士大夫用来抒发生命某一种情怀的媒介。
“词”这一文学形式的出现与成熟,要注意两个方面。一是民间创作。词最初不是文人创作,而是产生于民间的歌曲,是较为通俗的民间文化。后来当文人开始用这一形式去抒写自己的心情时,它才变成民间与文人合作产生的文学成就。二是李煜,是他把民间创作与文人创作成功地连接在一起。
2 命运的错置李煜不只是在写自己,更是在写生命从繁华到幻灭的状态。在政治上,李煜、宋徽宗都是亡国之君,是受诟病与批判的。可是文化上,没有李煜或许就没有宋朝的词,没有宋徽宗或许就没有南宋取元以后那么高的绘画成就。
宋徽宗留下一个传统,一个执政者如果没有文化方面的收藏,是不配作为执政者的。后来的人接受了这种理念,因为他代表了正统。正是这种意识,使一批文物能被保存下来,在任何战争当中,执政者最先要带走的就是这些文物,拥有文物,才拥有正统。
李煜也许不曾真正关心过文学,他喜欢的就是流行歌曲,但是有一天他利用流行歌曲的形式,把自己亡国以后的心境放进去,力量就出来了。这是在他完全不自知的状况下发生的事情。当时的士大夫阶层普遍看不起词这种艺术形式,可是李后主用了,传唱出来让大家很感动。
《浪淘沙》:李后主在美学上的极品
是李煜亡国以后很重要的一首作品——《浪淘沙》。这应该是他最后定位的作品,因为里面凝结了他亡国后的情感,以及由亡国情感扩大而成的对生命繁华与幻灭之间的最高的领悟。我认为这是他成就最大的一首作品,虽然民间一般认为李后主的代表作品是《虞美人》或《乌夜啼》。
我觉得《浪淘沙》是李后主在美学上的极品,因为它有很多的象征,已经不再描述“故国不堪回首”,连“梦魂”都没有了,而是一个很奇特的梦的惊醒。如果你住在都市里,就不太容易感觉到春天;而如果我在东海的校园,因为院子很大,都是树,春雨来的时候,夜里常常会忽然醒过来,因为雨淅淅沥沥的,就是“帘外雨潺潺”。这很像李商隐的“曾醒惊眠闻雨过”。李后主在被抓到北方后某一个春天的夜晚,听到住所的窗外一片雨声,忽然醒来。
“春意阑珊”, “阑珊”这两个字有慵困、慵懒、迟延的感觉。“阑珊”是民间歌曲里,特别是唐宋时代的流行歌曲里面喜欢用的,就是形容一种情感,这种情感很拖带,不干脆,好像没有办法一刀两断。比如“夜阑珊”就是说夜晚好像老是过不完,漫长,牵连。“春意阑珊”,春天用了“意”,所以不是在讲春天,而是在讲他自己的心情,一种在春天时黏腻、不明朗、忧郁烦闷的心情。
“罗衾不耐五更寒”,人惊醒了,身上的罗衾很薄,挡不住黎明即将到来时的春寒。可是我想李煜更大的感受是心里面的荒凉,而不只是肉体上的寒冷;真正“不耐”的是从梦里面惊醒,披着衣服发呆,听到雨声时心里的荒凉感。
这是李后主的词中我最喜欢的一首,它对于意境的处理非常迷人,特别是下面两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什么叫“梦里不知身是客”?刚刚他在做梦,可是雨声起来以后,他被惊醒了,才发现做梦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身在北方。他在梦里一定回到南方去了,以为仍在故国。这里非常苍凉。“一晌贪欢”, “一晌”是很短的时间,我觉得“贪欢”这两个字用得非常迷人,年轻时吃喝玩乐、追求感官享受的情形都浮现出来。
我一再强调,一个文人的诚实就体现在他的用字上。今天我们写文章用到“贪欢”两个字,大概都会稍微斟酌一下,因为它是非常感官化的。我为什么常常把这两个句子单独抽出来写成书法?因为我觉得这不仅仅是在写李后主,我们每一个人都“梦里不知身是客”,可能是被流放的形式,或者被宅居的形式。
“梦里不知身是客”其实是在讲自己目前在一个“大梦”中的状态,“一晌贪欢”也是在梦中贪欢而已,因为你不知道将来各自要到哪里去。
诗和词会令人产生很不同的美学经验:诗的经验是比较外放的,而词是比较内省的。
五代十国的时候,整个文化中心渐渐从北方转到南方,有着上千年都城史的长安日益没落。继起的宋不再定都长安,而是选择了比较偏南方的汴梁城。文化中心的南移使得原有的北方塞外的文学景象慢慢转成江南的文学景象,而这种景象常常发生在春雨连绵的初春时节,它会对人的心境产生影响,我称之为一种生态美学。
宋以后的画作中经常看不到人,因为人远离了。“平林新月人归后”虽然是五代时的句子,但也是无人的风景;一片树林上面,一弯像眉毛一样的月亮,人已经回去了。“人归后”,此时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画面。而在唐朝是很少有机会看到无人的风景或者不从人的角度去看的风景的。从人的角度看到的风景都是征服的,不从人的角度看的风景,才是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
微信读书网友评论:人生就是向外征服与向内体会相互结合的一场修行。即要活出自我,又要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感受万物静观皆自得。
在繁华当中时间过得很快,你一旦对时间有感觉,大概就是繁华已经过去了。有些人的视野广大,看到大的东西,这是一种能力,可专注也是一种能力。所谓“至广大”是一种能力,“近精微”也是一种能力。如果说唐朝一直在“至广大”,那么到了宋朝则开始“近精微”了,当然在整个儒家的道统里面,“至广大”和“近精微”必须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
我们会用伟大去形容唐诗,但不太会用伟大去形容宋词,因为后者不去追求伟大,它追求的是一种平静。
3 享受生活中的平凡和宁静所有的无谓和无聊,在生命里面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我们的生命并不是每分每秒都具有重大意义,有些时候是属于静下来的时刻,以及休闲的时刻。
活在繁华当中时,其实很难对生命有所领悟,对生命的领悟常常开始于繁华下落的那个时刻。
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其诗词在不同的生命状况里会对诗词有不同的领悟。所谓“诗无达诂”,每个人解读“落花人独立”和“微雨燕双飞”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诠释,所有的固定答案都是对诗的扼杀和伤害。应该给诗最大的释放空间,意象被丢出来以后,我们的生命经验会和它发生永远不停止的、不定型的互动关系,或者说对话关系。
4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北宋这些词人,包括苏轼、柳永,他们的可爱在于他们觉得人是不同的,没有人规定你一定要和别人一样,所以你回来做自己这件事情是非常重要的。在柳永的作品里,我选了通常不会被选讲的一首《鹤冲天》;
我一直很希望所有准备考大学的年轻人都读一读它。在中国古代那么长久的科举制度当中,很少有人敢于抗拒考试,人们永远在用这个东西去断定自己在社会里的价值和优劣。不止是考生个人,整个社会也觉得考试会决定你的一生。这首《鹤冲天》写的其实是一个落榜的小子,换了别人大概就偷偷摸摸走掉了,不会去跟人家讲,可是他讲了出来,而且是写成一首词。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柳永去考进士,放榜后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考取。不仅如此,“偶失龙头望”是说自己偶然没有考到榜首。
接下来:“明代暂遗贤……”即使是很开明的时代,科举考试也会对贤才有所遗漏。我希望所有落榜的学生都敢讲这句“明代暂遗贤”,因为这其实是对自信的找回。生命价值没有简单到由一个考试就定论了,每一个生命应该拥有他自己可以决定的东西。他进一步说:“如何向?”这该怎么办呢?竟然连我这样的人都遗漏了。柳永在一步一步地对没有考取这件事进行调侃。
考取即是直上青云,“未遂风云便”是说机遇不佳。注意这里面的了不起,他没有说自己不好,只是觉得没有那么顺利,表现了一种自信。“争不恣狂荡”,那好吧,我考不取,我不做官不就完了嘛,我可以到处去玩一玩,比较自由,无拘无束。很多字眼在今天的意思可能是负面的,比如说“轻狂”,比如说“狂荡”,但在宋代的歌曲当中竟然是正面的生命描述。
“何须论得丧。”生命为什么要讲得失这种问题,你有所得的时候,一定有所失。他这也是对自己的安慰。“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多么了不起的结论。柳永自认是一个才子,词写得极好,穿的虽然是普通老百姓的衣服,可是身份大概和一品官差不多。这一句既让我们看到柳永对自己生命的自信,也让我们感到他是一个在民间拥有广大听众的歌手。我一直用“歌手”这个称呼形容他,为什么?因为在词的历史当中,“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只要有井水的地方,都在唱柳永的词,你看他多红。我不把他当成一个狭义的文学创作者或者诗人看待,他的歌在民间流传,被大家喜爱,而且他对此是很得意的。
我特别希望大家可以从现在讲的柳永、后面要讲的苏轼身上看到,他们的可爱都在于他们回来做了一个真正的人,从容,没有被压迫之感;他们敢于做与世俗不同的、另类的,或者说有一点颠覆性的人。
后来他又去考试,结果考取了。他没有被科举压死,也没有觉得非要通过科举来决定生命的全部意义。一个生命的可能性这么大,为什么非要被限定在一个狭窄的范围里呢?柳永的可爱,就在于他敢于做与世俗不同的、另类的,或者说有一点颠覆性的人,他可以从自己的生命出走,走出自己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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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8天前